抗戰勝利接收日機瑣記

這當然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對日抗戰勝利後,當時的航空委員會從空軍各部隊,遴選出幾組人員,分別到南京、上海、濟南、北平及臺灣等地,負責接收日本飛機,以協助地面部隊進行戡亂剿匪作戰。記得是農曆八月十五日中秋,這幾組接收人員,搭乘空運機,從重慶白市驛機場起行,直飛南京。這時的南京,真可說是滿目瘡痍;一片荒涼,慘不忍睹,不復是民國二十五年,筆者在南京小營「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空軍入伍生營」入伍時候的繁華景象了。在南京耽擱了約一星期,筆者這一組分配到臺灣接收,共有六人,兩位飛轟炸的、四位飛軀逐的,準備就緒後,就搭張廷孟司令官的專機直飛臺北,航行約兩小時多,降落臺北。當時臺灣地區空軍方面的接收工作,分為臺北、臺南兩個地區;臺北地區由林文奎上校負責。臺南地區則由張伯壽上校主持;筆者到達臺北後,即向林文奎上校報到。

        當時的臺北市市面異常冷清,滿街「格達!格達!」穿日本式的木屐;一塊大小與腳差不多的木板,下面凸出兩塊,上面釘一條人字形的厚布條,套在腳趾間行走。最使我們感到奇怪的,是街道兩邊的「騎樓」,我們會走遍內地各大都市如南京、上海、武漢、成都、北京…等,都沒有這種建築方式,第一次看到這種建築格調,頗為新奇。自從抗戰勝利,臺灣同胞獲知不久就要投入祖國的懷抱,無不興奮異常,因為從此可以免除日本人的壓榨,過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當我們逛街的時候,因所穿的衣服式樣與顏色都不同,商店裡面的人看到了都投以微笑的面孔,和悅的眼光,可惜語言隔閡,無從交談。有次,我們在一家餐館吃飯,吃完結帳時,老闆竟不收費用,爭執了半天,才以半價收費優待。

        在臺北待了十幾天,即坐火車南下,因日本人留下的作戰飛機都在臺南。我們進入火車才發現臺灣的火車廂要比內地的京滬、粵漢等鐵路的車廂窄了許多,原來它不是標進軌,而是一.0六七公尺寬的「開普軌」。車到臺南以後,我們立即到臺南地區司部向張伯壽司令報到。

        臺南地區司令部在現在的臺南機場裡面,距離市區有一段相當長的路程。臺南的日軍機場是日本向南侵略如侵略菲律賓、香港以及南洋羣島一帶的重要根據地,規模宏大,設備完善,鐵路道通到基地裡面,有寬大的月臺,用以起卸軍用物資。

        這個臺南基地,原是由日本一位海軍上校主管,日本投降以後,交由一位叫「鈴木」的海軍中校負責交接。日本海軍人員素質較高,這位鈴木中校的英語也相當不錯,筆者和他就是間用英語、間用筆寫的方式,來與他交談或筆談。他還將未曾繳交的而且保存得很好的一把長約兩尺多,鋒利無比的寶劍送給筆者做紀念,可惜播遷時,這把寳劍放在北平筆者的岳家而沒有帶到臺灣來。這位鈴木中校說,他曾飛到川成都,中國太大!從宜昌起飛很久才能到成都,更不用說從漢口起飛了。他亦曾在東北邊境外的「張鼓峰」與俄國空軍作戰,他們十六架「零式」到達的時候,只見空中有十二架E-16遠遠的俯衝逃竄,。機場裡面停有十幾架,還有些正在起飛,於是他們馬上俯衝下去,攻擊這些正在起飛的和停在地面的E-16,一一將它們擊毀。這時那在空中的十二架E-16已有相當高度,立即俯衝下來攻擊他們。鈴木說零機比較靈活,等E-16俯衝下來,快到開槍射擊距離時,他們向後方急上升轉彎就擺脫了。E-16不敢戀戰,繼續俯衝逃離戰場。

        筆者與鈴木,相處了幾天,無形中也產生了一些情誼。當時筆者所住的房間,就是那位日本海軍上校所住的,其餘三位組員,也各自住了一間,只有兩位飛轟炸的同仁,因臺灣已沒有日本轟炸機,就搭乘美軍空運便機回南京覆命去了。

        在吃、住等生活問題都安頓好後,我們即要求試飛存放在棚廠裡面的那幾架舊零式飛機,但張司令說,現在陸軍地面部隊還沒有登陸,為防止任何意外,暫時不宜飛行。我們就請他打電話到臺北的長官部請示,得到的回答也是暫時不要飛行!於是我們只好住在臺南基地,等待地面都隊登陸之後再飛行了。

        可是年輕小伙子精神旺盛,體力充沛,不能一天到晚無所事事,於是筆者先請鈴木中校為我們講解零式飛機的性能,鈴木做事非常認真負責,為此他特別編印了一本「零式戰鬥機說明書」給我,就在機場休閒室裡面,架上黑板,請了翻譯人員來正式上課講解,每天兩個鐘頭,從九點到十一點。下午則由我們自己活動。後來筆者就根據他那本說明書,再加以整理、註解、詳細的說明,再叫鈴木命人重新印好,由臺南地區司令部的負責單位;用正式公文,搭美軍交通機寄呈航委會,還蒙航委會記小功一次。因為當時四組接機人員,只有臺灣這一組有這樣詳盡的說明書呈寄到航委會的。

        我們下午無事,就到機場棚裡亦放的幾架舊零式機裡而坐坐,熟悉一下儀表,大家坐進座艙之後,都感到相當的舒適,原來是日本人的身材,和我們相差不多,坐在裡面,視線良好,蹬舵如意;不像飛俄國或美國飛機,我們坐進座艙就矮了一大戳,下面和後面都要加墊子,尤其是後面,甚至要墊好幾個墊子。美國飛機的舵板,有前、中、後三節,我們就是放在最後而的一節,運作起來,仍然不够自如,因此起飛及落地,必須格外小心。

        記得當年到印度半島的喀拉蚩「蘭地」機場去接飛機的時候,有一次筆者要帶八架P-40到空去飛「Slow Time」!筆者率領的四架,已滑出到跑道頭,而後面的那四架,卻半天還沒有看見動靜,等到看到他們滑出停機綫時,筆者當即加油門起飛,不料一時性急,加油門的動作太猛。飛機偏向左邊,直朝著塔臺而去!當時心想,飛機要是撞上塔臺,那還得了!急忙猛蹬右舵,這時飛機即從左偏到右,滾出了跑道,越過水溝竄到田野,起落架被折斷,平趴的摔在那裡,幸好自己沒有受傷。第二天開失事審查會議,問起原因的時候,筆者乃報告,因腿短蹬舵不靈活,機械士又不願拿背墊,才有此疏失。後來聽說,按美國空軍的規定如果是中尉飛行員發生這種事,就要叫他停飛回國,幸好當時筆者已是官拜上尉,他們才沒有辦筆者停飛。第三天就照常飛行,不料上飛機一看,那位美國機械士,居然墊了五個背墊!也不問筆者合不合適?筆者只好忍下這口鳥氣,只坐了後半個屁股,蹬舵倒是非常靈活,就加油門離開停機線,滑滾到跑道頭起飛去了。現在坐在日本零式飛機的座艙中,更感到自然、舒適、輕飄了。

        有一天,鈴木對筆者說,他曾在南洋一帶,和美國海、空軍作過戰。在瓜達康納爾島上,有日本空軍的前進機場,美國海軍的F-6F戰鬥機,性能和零式機相差不多,所以雙方都得不到優勢,而只能拚戰;因此雙方飛機的捐耗很多,那幾乎是一場飛機生產的競賽,一場國力的比賽。

        鈴木在上課的時候,透露停放在臺南棚廠的那幾架零式機,已相當老舊;零式機高階段修護和裝配都在臺中,臺中有更新、更好的零式機,於是筆者就叫他帶我們到臺中去。他立即打電話給臺南鐵路局,訂了一節專門供軍官乘用的車廂,因當時陳儀的行政長官公署並未能完全接收,所以日本人仍有部分行政權力。車廂訂好之後,他又準備了五份「便當」。

        第二天用汽車送我們到火車站,坐進這節專用的車廂,滿舒適的。從臺南到臺中,火車約要三個鐘頭,我們下午到達臺中,鈴木已先聯繫好有派來接我們的汽車在等候,將我們一行五人安排在臺中飛機場招待所。第二天中午,鈴木請我們到臺中市一家叫「醉月樓」的酒館吃午飯,坐定上菜之後,鈴木向茶房以日語交代幾句,筆者聽不懂,不知他講的是什麼?及至酒女們到來,筆者才發現,立即叫她們回去不用陪酒。鈴木問何故?筆者告訴他她們都是我的同胞,不願叫她們來陪酒,現在臺灣已經光復,等到完全接收之後,政府會為她們安排更好的工作,提高她們的身分和社會地位,不必來做這種以笑臉迎人的酒女了。鈴木一臉嚴肅地說:「勞上尉真是一位君子。」

        回到機場,我們選了四架相當新的零式機,坐進座艙熟悉一番後,鈴木又叫他們的飛行軍士先行試飛給我們看。他們一起飛,就做上升慢滾,一直滾到二千多呎高,再做其他各種特技,無非快滾、慢渡、翻觔斗、做殷麥曼及急速上升轉彎等。零式機的急速上升轉彎,幾乎可以攀升到三千!據筆者記憶P-40的攀升,是拉不到這麼高的,P-51也只能拉到四千多不到五千呎,後來問知,這些軍士們的飛行鐘點,都在一千小時以上,有些都快到兩千小時,所以零式機飛得非常熟練。

        第二天,我們就準備飛向臺南,等坐進飛機,才發現日本飛機油門的開關操作,與我們過去所飛過的德國的、英國的、俄國的、和美國的飛機都不相同。這許多國家飛機油門的操作,都是向前推進是閥啟,向後拉同是關閉;而現在日本飛機油門的操作,則剛好相反,它向前推進是關閉,而向後拉同是開啟。於是筆者急忙下機,一一告知三位組員,叫他們單機起飛後,編隊時,只編標準隊形,而不能編密集隊形,以免因操作油門的不習慣,而發生意外。我們單機起飛後,繞臺中飛機場一圈,編好標準隊形,即向南飛回臺南。

        降落後,滑到棚廠中存放,但張伯壽司令仍不答應平時作飛行練習;一定要等候臺北行政長官專員公署行政長官的電話允許以後,才可開始飛行,我們只好等候。不久之後,張廷孟司令官坐專機飛到了臺南,他曾問到接收日飛機的情形,筆者就向他報告,臺灣行政長官公署目前不讓飛行的情形,張司令官說,空軍是獨立兵種,不受地方政府的干預,你們今天就飛給我看看。張伯壽一聽張司令官要看飛機表演,馬上叫人在棚廠前面放了一張長條桌,鋪上白布單,放上一些茶水點心,並取一張靠背椅單獨給張司令官坐,其他隨員則坐板凳,地區司令部的人員,一聽有飛機表演,就紛紛到機場參觀,估計約有兩百多人。筆者與組員們,當即跑回寢室換服裝,同時要機械士將那四架飛機推到棚廠對面的停機線,並開車加溫,同時告知組員們表演的程序,一一詳細交代妥善,即分別上飛機滑至跑道頭起飛,按照預定程序表演。當表演完畢,落地滑行停機線,關車下機,四人集合。跑至檢閱官前敬禮,張司令官連說:「很好!很好!你們等待命令回去好了。」說完他就坐專機回臺北去了。

        隔不了幾天,臺南地區司令部行政室交給筆者一封電報,上面寫的「已升中隊長,即回京主持隊務。」筆者當即收拾簡單行裝,將組務交給資深組員,又向鈴木辭別,自己坐火車到臺北,在機揚招待房休息了一天,得知剛好有美軍的C-46空運機要向上海,經聯繫搭上便機。機內除正副駕駛員以外,乘客只有筆者一人,正駕駛的階級是中尉,副駕駛則是少尉,他看到筆者的階級是上尉,乃叫筆者也去飛。筆者告訴他,我是飛戰鬥機的,只飛過單發動機的教練機和戰鬥機,沒有飛過雙發動機的運輸機,他說沒有關係,硬要筆者坐上了他右邊副駛的座位;我只好硬著頭皮勉為其難了。以前所飛過的教練機和戰鬥機,都是握的駕駛桿,現在扶的則是駕駛盤,以前總可以向左右兩邊看到飛機的翅膀,以作為轉彎坡度大小的參考,現在則看不到翅膀了,想要看,必須把頭偏向右邊,再向後面去看,真是不習慣,只好靠儀表來飛行。幸好筆者在空軍官校中級飛行時,所受的「儀器飛行」訓練(稱盲目飛行訓練)的基礎相當穩固,現在則正好派上用場,於是筆者就憑著儀表板上的「升降速度表及轉彎傾斜指示器」這兩個重要的儀表,飛起「儀器飛行」來,總算飛機一直很平穩,這可算是一段難得的經驗。飛機到上海江灣機場降落後,搭他們的便車到上海,立即搭夜車回南京。

        這時航空委員會為了接收大批的日本飛機,新成立一個第六大隊,下轄三個中隊,第五中隊飛轟炸駐北平;第十八中隊飛驅逐駐濟南;第十九中隊飛驅逐也駐北平,筆者為十九中隊中隊長,副隊長謝家儀是筆者同期同學,隊員都是從成都軍士學校調來,只有少數幾位是部隊上抽調來的;飛機有十幾架日本陸軍一式,和一架四式零式機都停在南苑機場。

        且說筆者到了南京休息一天,即飛了一架日本陸軍的一式戰鬥機,在南京上空翱翔,只升到三千呎,南京城及其四郊,盡收眼底。着那巍巍的鍾山,雄踞南京城外,真可謂是龍蟠虎踞、氣象萬千!中山陵就在紫金山麓,那鐘形的陵園圖像,顯示出一種莊嚴神聖的氣概。筆者這時在空中,心裡面不知不覺的自自然然的產生了「江山如此多嬌!」的感覺。南京市面,雖被日本軍人弄復殘破不堪,可是在三千呎的高空,卻不容易看出來,只覺得祖國的錦繡河山,竟是如此的美麗!如此的可愛!就在此時,筆者又想起了自己的家鄉長沙市來!長沙市最美的,是它那西邊的湘江,湘江最美的則是中間的「橘洲」,它是盛產甜橘而得名,俗稱「水陸洲」,不但風景秀麗,且氣候適宜,冬天不太冷,夏天則非常涼爽。因此,駐長沙的各外國領事如美國、英國、法國、義大利、日本等,它們的館址都建築在水陸洲上,都有他們自己的武裝,警衛人員,儼然成了另一種「租界」!湘江河中間,也常常停泊著有美國、英國、義大利、和日本的軍艦。湘江西岸的岳麓山,就像一座屏風似屏障著,尤其到了秋天,山麓「愛晚亭」附近山谷中的楓樹被秋霜染得深紅,唐朝杜牧有詩描寫追裡的景觀云:「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虛有人家;驅車欲愛楓林晚,霜棄紅如二月花。」這是何等優雅的境界心。

        六大隊既在北平,筆者就要到北平去,剛巧六期學長黃保疇君,要飛一架日本輕型運輸機到北平去,筆者就搭他的便機隨行,到濟南降落加油後再繼續北飛。在這條航線上,只有山東泰山一處凸出地面的目標,可資助航向參考,不像雲南、貴州、四川一帶多山地區,航行時對準航向,找到了一個山頭對正了照著飛,可以節省很多精神的。現在在這個大平原航行,經過的縣城不多,也很難辨認,惟一的一種目標,就是津浦織路,可是由空中俯瞰下去,鐵路所顯出的形狀,只是長長的一根線,不太容易辨認的,幸好這天天氣好,能見度佳,我們總算飛到了北平。

        飛機降落在南苑機場,距北平市區,還有一段相當長的路程,由配屬給六大隊的小轎車送我們進城。這時六大隊的軍官們、都住在北平城內西單牌樓前京畿道的一所藝術學院裡面,這所學院並不一沒有運動場地,只有一個天井,北平人叫「院子」的,兩層樓的校舍圓繞著,當時上層樓住主官,如大隊長、副大隊長、中隊長、分隊長等,下層住飛行員,另外還有一間可以容納一百人在裡面跳舞的禮堂,並建有中央系統的暖氣設備,每間房裡面都有暖氣裝置,就是在寒冷下雪的冬天,室內也温暖如春,入室即可將外衣脫掉,只穿襯衫就够,因而工作非常輕便。

        我隊上的副隊長、分隊長,以及飛行員們都早已到齊,配屬二十多架的日本陸軍一式戰鬥機,則停放南苑機場,由駐機場的機械人員管理。這種飛機的性能和日本海軍零式機相差不多,於是筆者就開始分配工作,並草擬飛行訓練計劃等。可惜不到兩個月,因日本飛機結構脆弱,加上南苑機場跑道面的特殊,二十幾架飛機,大都因打地轉而損壞不少。

        十九中隊就在民國三十五年六月十五日奉命撤銷。筆者奉調杭州空軍官校當飛行教官,專教高級班學生做特技,如今已事隔四十餘年,然而接收日機那段特殊際遇往事,仍不時縈繞腦際,令人懷念不已!

(摘自中國的空軍第586、587期 作者:勞家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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