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10月，居住在湖南長沙識字里的陳難，收到從日本東京寄來的一封信，這是一位素不相識的日本女士寫來的一封信。信中告訴她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尋找了半個世紀 的美惠子終於找到了！

        70歲的陳難女士激動得淚落如雨，那50多年來魂縈夢繞的一幕又一幕，再次從她的心頭緩緩展開…

        1938年2月上旬的一天，一個身穿黃色皮夾克的英俊青年，來到漢口篤安里54號門前。開門的是一個秀麗的姑娘。她驚呼起來：「爸爸、媽媽，你們猜猜，誰來了?」

        真是喜從天降，一家人把這位青年擁進房內，圍坐壁爐，問長問短。

(陳懷民烈士和其妹妹陳難合影)

        這個青年人，就是聞名全國的在南京空戰中負傷的中國空軍四大隊少尉飛行員陳懷民。他在杭州筧橋中央航空學校畢業後，參加了抗日戰爭。1937年9月19日，陳懷民奉命在南京浦口上空警戒時，他擊落一架敵機後，遭到五架敵機瘋狂掃射，陳懷民的座中彈了。他為了保全飛磯，沒有棄機跳傘，沉着地任憑飛機往下墜落。眼看飛機離地面400米、300米….就要機毀人亡敵機也就不再追擊。誰知就在離地面200米時，機却向南京郊區高旺鎮滑翔，漸漸降落。“咚”的一聲，飛機著路了，陳懷民却被強大的振動拋出機外。落在一棵樹上，鼻樑折斷，昏迷過去。

        當他醒來時，已躺在南京中央醫院，身邊站着一位雍容華麗的少婦，望他微笑並點頭致意。原來是航空委員會祕書長宋美齡拎着罐頭，水果來慰問他了。

        陳懷民傷愈後，隨空軍第四大隊調來武漢。春節期間他特地請假一天回家和親人團聚。

        就在陳懷民省親歸隊不久，1938年，日軍鐵蹄肆意踐踏，將“戰時首都”武漢作為空襲重點。為了保衛大武漢，中國空軍在蘇聯空軍志願隊的援助下，與日軍展開了殊死搏鬥。38架日本飛機於2月18日襲擊武漢。中國空軍第四大隊和蘇聯志願隊，起飛攔截，擊落敵機十架。陳懷民又一次受傷。

        1938年4月20日，空軍第4大隊在孝感擊落一架日軍偵察機。通過審訊俘虜及查看偵察日記得知：4月29日是日本天皇的生日，日本空軍準備在這一天大規模空襲武漢。中國空軍做出詳細作戰方案，決定出動3個大隊的19架驅逐機，蘇聯志願航空隊派45架戰鬥機參戰。4月28日，停放在王家墩軍用機場的4架蘇聯轟炸機突遭襲擊。

        當天，蔣委員長緊急召集第4大隊全體飛行員訓話。原第4大隊飛行員董叔鵬回憶，訓話是在漢口空軍俱樂部二樓會議室（現漢口匯通路3號中南電子大樓）進行的，參會的還有時任航空委員會秘書長的宋美齡，以及毛邦初、錢大鈞等空軍官員。

        蔣委員長生氣地說：“日機再來武漢，不論多少，你們都要給我打下來！打不下來，用飛機去撞，也要把日機撞下來！”

        如果不是幫戰友頂班，陳懷民也許就不會參加“4.29”空戰了。

        4月28日晚，陳懷民從駐地回家看望父母，臨走時，他給了母親魏靜誠1塊銀元。陳懷民走後，母親買了幾個大柑橘，還對家人說：“這是留給懷民吃的，不准任何人動。”她沒想到，這幾個柑橘，陳懷民再也吃不到了。

        因為一位戰友4月30日要結婚，想在29日作些準備，希望陳懷民頂一下班，陳懷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4月28日，陳懷民傷愈出醫院。歸隊前，先回家團聚。吃過午飯，陳懷民辭別爸媽，回王家墩機場。妹妹陳難倚門目送他離開篤安里，誰知這一面竟是陳懷民與家人的永訣。剛剛傷愈歸隊的陳懷民預感到一場惡戰即將打響。這天夜裏，他寫了一篇類似"遺言"的日記： "打仗就有犧牲，說不定哪一天，我的飛機被日機擊落。如果真的出現了那種事情，你們不要悲傷，也不要難過。我是為國家和廣大老百姓而死，死得有價值。"

        第二天，4月29日下午２時30分，日軍出動36架重型轟炸機，在12架戰鬥機的掩護下，從安徽起飛，向武漢飛來。、中蘇空軍嚴陣以待，在武漢上空與敵機展開了激烈格鬥。陳懷民駕著戰機在空中縱橫馳騁，擊落了一架敵機。這引起了敵人的注意，立即有５架敵機將他包圍起來，並集中火力向他猛射。陳懷民為擺脫敵機，左衝右突、上下翻滾、衝殺不斷。敵機死死咬住他不放。他的飛機油箱中彈起火，操縱不靈，胸部也中彈出血。

        陳懷民當時本可跳傘求生，但年輕的他卻作出了一個令敵人膽寒的選擇：他拼盡氣力，猛拉操縱桿，戰機拖著濃濃的黑煙，吃力地倒扣著向上翻轉了180度，撞向從後面撲來的敵機。頃刻，兩架飛機在空中爆炸，黑煙紅火，彌漫濃煙空中，冉冉墜落。

        “4.29”空戰，中蘇空軍聯手擊落日機21架，中國空軍損失飛機12架。此戰是8年抗戰中最激烈的一次空戰。打碎了日軍的“獻禮”美夢，取得了抗戰以來最輝煌的空戰勝利。

        陳懷民等空軍將士的英勇戰績，狠狠打擊了日軍的囂張氣焰，大大鼓舞了中國人民的抗戰士氣。陳難做夢也想不到，那位以身作炸彈撞毀敵機，與敵人同歸於盡的空軍壯士，就是自己的哥哥陳懷民。

        空軍司令部為了表彰空軍烈士勇敢殺敵，為國犧牲精神，追贈陳懷民為空軍中尉，陳懷民是江蘇鎮江人，犧牲時年僅２２歲。陳懷民等烈士安葬之後，當時的市政府將漢口日租界的一條街命名為"陳懷民路"。烈士的家鄉鎮江市也將其出生的地方命名為"懷民村"。"懷民村"的村牌，至今還存放在鎮江博物館。

        陳懷民駕機撞毀的敵機，墜落在長江天星洲邊上。可是在清理敵機殘骸時，人們從駕駛員屍體血衣袋中，發現一張年輕秀美女子的相片和她寫給丈夫的一封信。死去的日軍駕駛員為佐世保第十二航空隊著名的“紅武士”二等航空兵高橋憲一。他剛收到妻子惠子的信和照片就喪命了。

在陳難面前，擺着美惠子幽怨神情的相片，還有她給丈夫的信的譯文:

憲一君:

        不知怎的老是放心不下，想接到你的來信….我甚至有時想到不做飛行員的妻子才好，做了飛行員的妻子，總是過着孤淒的日子。所以我時而快樂，時而悲痛，內心深處盡是在哀泣著!有時一想到已經有許多人無辜犧牲，不再回到這不個世界上來，而你還健在的事，固能自己安慰自己，不過過了三四天，依然心灰意冷了！….家里人無限掛念你，希望你好好保重身體。光是死並不是榮譽的事，我是祈求着你十分小心地去履行你的職責！

        看護孩子的保姆，她每天替孩子洗過澡以後，就很關心的把他們放進溫暖的被窩里去，孩子總是睡得很熟的.。這兩個孩子，每天是在大笑中過日子….

                                                                                                          美惠子  四月十九日

        陳難本來恨透了仇敵高橋憲一，甚至也恨高橋的妻子美惠子。可是當她看到美惠子給丈夫的充滿哀怨與恐懼的信後，割流下了同情的淚。陳難心想：高橋也是不幸為日本軍國主義賣命的，美惠子則因此成了生活無靠、孤苦伶仃的遺孀，命運何其悲慘！我失胞兄她失丈夫，都是不幸的姐妹。我們應化敵為友，共同譴責發動侵略戰爭的敵人，爭取世界和平。於是强忍悲痛，給美惠子聊寫一封深情的信。

橋夫人美惠子女士:

…. (原信介紹空戰情況從略)

        我失胞兄的心情，使我沒身處地的想到你失去高橋先生的心境，想到中日人民競如此淒慘地犧牲於貴國軍閥的錯誤政策之下，因此我不能不告訴你這個真實!我的母親，只有傷感地凝望者漫不經心的江水和慘淡月色，讓慘痛的回憶敲打着她年老將斷的心弦。然而青春多情的你，片片櫻花也會引動相思。你也許能夠從悲慘的遭遇中，想想人類的命運吧！

        懷民哥堅強毅地猛撞高橋的飛機，和高橋同歸於盡，這不是發泄他對高橋君的私仇。他和高橋君並沒有私人的仇很。他們只是表着兩種不同的力量粉碎了他們自己。他雖久已抱了為國犧牲、為正義奮鬥的精神，而這事變的迅速到臨，却給予我的刺激太大了。

        由於我强烈的哀傷，我就常常思念到你。想到你的整天在笑中生活着的兩個孩，和你此後殘缺淒涼的生涯，我恨不能立刻到貴國去親自見到你，和你共度友愛的生。我決不會因為你們國內的軍閥對我們的侵略而仇很你。我深深了解你們被那瘋狂的軍閥壓迫的痛苦。

        既然這樣，你應該以愛護全人類、救自己救人類的熱忱，來防止自己國內軍閥的跋扈。我們要使這兩個國家以及全世界所有的國家，從侵略戰爭的悲慘命運裏解放出來。

        我還得告訴你，我是厭惡戰爭的。但我們中國為抵抗暴力而戰，這種戰爭是維護正義和人道的戰爭。這意義和貴國不同。如果貴軍閥對於中國的殘暴行為和強占中國領土的野心一天不停止，我們每一個中國人，不分男女老少，都將參加到更猛烈、更強化的鬥爭中去，即使粉身碎骨，也絕沒有一人會屈服。

        末了，我告訴你，我家裏的父母都非常深切地關懷你，像關懷他們的兒女一般，不帶一點怨恨。我盼望有一天讓我們的手互相友愛地握着，心和心相印着，沉浸在新鮮的年輕人的熱情里。我們有理由為這個信念而努力。

祝你為全世界和平而奮鬥!

                                                                                                            陳難書於1938年5月31日

        陳難的老師程遠看了這封信，拿去請文學家郁達夫修改。郁達夫只改動了幾個錯別。他說：“心靈之作，不必修改，還是保持少女的純真吧!”《大公報》女記者子岡看了這封信建議公開發表。

        這封信連續刊載在《武漢口報》上，並譯成幾國文字在武漢向全世界廣播。香港《讀者文摘》還將陳難給美惠子的信和美惠子給高橋的信同載於一期。一段時間，這封用血淚和正義揮寫的信，竟成為强大的反法西斯的輿論，表達了中華民族的堅毅精神，寬闊胸懷和爭取和平的美好願望。

        陳懷民犧牲後，陳難要求從軍抗戰，參加了軍事委員會政治部在武昌辦的戰時抗日幹部訓練團。1939年春戰幹團遷到重慶，團的負責人挂永清帶她到軍事委員會政治部去見周恩來副部長。周恩來親切和她握手說:“陳難，你哥哥陳懷民烈士為國捐軀，是一位了不起的民族英雄，你寫給日本美惠子的信，我看了，寫得好，不只是寫給美惠子的，也是寫給日本人民的。”

        1939年冬天。陳難和劉伯謙懷着共向理想和熾熱感情結婚。此後每年的4月29日，陳懷民犧牲紀念日，他們都要在陳懷民烈士遺像前敬香，祈禱抗戰勝利以慰英靈。每每這時，陳難心里也蒙上另外一層陰影。那就是同樣不幸的美惠子的命運。1945年8月抗日戰爭勝利後，再一次打聽日本美惠子的消息。可是，在美惠子給她丈夫高橋憲一的信上，只有一個小地名黑澤尻，不知她住在何縣何市，無法通訊，因此一直懸念在心。

        1987年4月29日是陳懷民殉難紀念日，陳難又滿懷激情地給美惠子寫了第二封信。

美惠子女士：

        您意想不到世界上有這樣一個人，她每年的"四.二九"都思念您、關心您。她以深沉的心情悼念着死者，牽挂着幸存的人…

        貴國的日中友好二十一世紀委員會的香山健二一先生帶著他的妻子和女兒，在機場上迎接我國首席委吳王兆國時，就開門見山地說：我經歷過戰爭的年代，因此我十分珍視日中友好。但孩子們沒有經歷過戰爭的年代，我要要從小就培養孩子們對中日友好的感情，使中日友好世世代代傳下去…

        現在，我依然熱切地希望您能來中國，和我携手漫步於當年空戰後的武漢青山脚下，天星洲邊，以此安慰昔口兩機相撞而同歸於盡的靈魂，好讓他們永遠地安息。
                                                                     您的中國知音 陳難         

                                                                                                     1987年4月29日於長沙市

        八十年代，中日邦交逐漸密切起來，美惠子還健在嗎?半個世紀以來她生活得怎麼樣?陳難寫了這封信，盼望着有一天能够通過中日人士的交往，打聽到美惠子的下落，寄封信去問候她，以了久遠的心願。

        1987年11月23日，陳難應邀參加了為隆重紀念中國空軍首戰告捷50周年，在南京紫金山航空烈士墓前放上一束鮮花。

        陳難在南京和隨後去北京期間，囚為是著名空軍烈士陳懷民的妹妹，各方人士都敬重她、關心她。當她談起半個世紀以來對日本美惠子的思念時，南京軍區、中共中央統戰部--北京航空聯誼會等單位都表示幫助他去打聽美惠子的消息。或將她寫給美惠子的信托有關人士去日本以便尋找。

        陳難在長沙和江蘇等地的一些親友，也都在設法通過中日交往的各種關系，幫助打沂美惠子的下落。

        1990年8月，陳難通過曾於1981年參加中國新聞代表團訪問日本的《湖南日報》一位記者，給東京的翻譯大原由利子女士寫了一封信，請她幫助尋找美惠子。大原由利子非常熱情，她請日本《朝日新聞》社的記者清水胜彥先生幫忙查找高橋憲一家住址。

        9月，大原由利子的堂哥鈴木靜二受委托乘車到了高橋的原籍。可是高橋家原址已變成一片田地，當地人不知美惠子去向。鈴木靜二又通過自己的醫生聯絡網、多方面尋找，終於找到了美惠子。

        原來美惠子和高橋完一新婚不久，沒有生育。她給高橋信上提到的兩個孩子，是高橋的弟弟。高橋戰死後，美惠子改嫁，有兒子，丈夫已去世。當71歲的美惠子聽說了以上一切後，激動得泣不成聲，她立即懇請鈴木靜二轉達她對陳難的感激之情。

        陳難得知這一消息，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給美惠子寫下了第三封信。

美惠子女士：

…. 盡管我們倆的國籍不同，遠隔海洋，但我們的心是相通的。讓我們像親姐妹一樣，為中日兩國入民世代友好作出貢獻!

陳難1990年11月1日

        當善良而又誠摯的陳難寫完這封信時，她心里出現了從未有過的輕鬆。她很感謝半紀以來幫她尋找美惠子的中日人民，同時也祈望每一個活着的人都能為世界和平盡自己的一份努力。和平是幸福美好的!
(轉載自《知吉》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