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角山下的紀念—尋找80年前犧牲在亞利桑那的中國空軍範紹昌

一萬年我都不會想到,我能把范飛行員的家人帶到墜機現場來紀念他。
——特雷•布蘭特(Tray Brant)戶外運動愛好者,這次探險激發了我重新啟動人類空難研究網的熱情。
——克瑞格•富勒(Craig Fuller)人類空難研究網站創辦人
    立春這天,加州三藩市灣區遇上了罕見的大氣河流風暴。疾風暴雨,鋪天蓋地。聽著驟雨打窗,我忽然想到,三個月前的今天,我正頂著驕陽,在亞利桑那州鳳凰城郊外,尋找80年前墜毀的一架中國空軍學員的飛機。於是,我在加州的雨季中,回憶在亞利桑那州經歷的那場“烤驗”。
    西出鳳凰城六十多英里(約100公里)有一處無人區。在看似平坦的荒野上,一座山峰拔地而起,名叫大角山,遠看頗像一隻羊角。
    兩位美國嚮導克瑞格和特雷告訴我,在大角山的正南方,有一座穿越亞利桑那中部水渠的小橋,過橋向北走大約2-3英里,就能到達我們要尋找的那架飛機的失事地點。 
    當時我想,這點距離往返最多也就10-12公里。就算沒路,就算天氣熱一點,也難不倒我。五個月前,我就自覺地加碼鍛煉。體力應該沒問題。沒想到,我差一點沒走出那片荒原。
一、 集合
    2023年11月4日清早7點半,我們一行人已經來到嚮導克瑞格家門口了。克瑞格開門的時間比我們約定的時間稍晚。
頭天下午,我們一行七個人在他家呆了四個多小時,把他刨根問底的採訪了一通。今天一天,他又要帶領我們去野外探險。他要花這麼多時間來幫助我們完成這次拍攝,我有點於心不忍。 
    克瑞格的母親剛去世不久。他為了專心照顧母親,把一手創辦的“人類空難調查與研究網站”關閉了將近一年。他甚至想永久關閉這個網站。“人類空難調查與研究網站”可以說搜集了全美甚至全世界最齊全的飛行空難資料。幾年前,李安大姐正是在這個網站上找到了二叔李嘉禾和十多位中國空軍學員的飛機失事報告的。(人類空難調查與研究網:https://www.aviationarchaeology.com)
    如果沒有克瑞格,這趟探險將難以成行。此前,在將近一年的時間裡,我和安姐分別給克瑞格都寫過數封郵件,均如泥牛入海。看著計畫的出發日一天天臨近,他還沒消息,我有點著急上火。 
    2023年9月22日,我突然收到了克瑞格簡短的郵件。他剛剛料理完母親的喪事,在郵箱裡堆積的兩萬多封未讀郵件中,他看到了我們的郵件,在第一時間給予了回復。他的郵件吹響了我和團隊的“集結號”。C導和攝影師S推掉了其他的片約,跟我一起驅車趕來鳳凰城,李安大姐和先生從加拿大專程飛來,馮總則輾轉從北京取道洛杉磯趕到,還有三位鳳凰城資深的華人戶外運動愛好者主動來協助我們。
    我帶克瑞格看了一下我的新車。這是我交的第一份作業。他在給我的第一封郵件中就強調,一定要開車四驅或者越野車,才能對付那裡的路況。為了達標,我忍痛把跟了我七年的“廣本”抵給了一家車行,換了這輛森林人“途銳”。 
    克瑞格對我的“途銳”很滿意。不過,跟他的“戰馬”相比,我的途銳像一隻沒見過世面的小雞。他把 2004年款的 Toyota Tacoma 卡車進行了改裝,逢山則成一台碾路機,遇水則變無敵戰艦。更絕的是,他的“戰馬”上還裝了馬桶和沐浴。也就是說,在荒郊野外,他可以保持紳士般的體面,還可以舒服地沖澡! 
    我交的第二份作業是我的“戰靴”。克瑞格和特雷都在多個郵件中反復叮囑我們,一定要穿皮質的登山靴。他們說,通往墜機現場的路上長了很多會跳的仙人掌,它們毛球上的刺可以輕易穿透帆布面料的登山靴。於是,我努力地尋找一雙符合克瑞格標準的登山靴。它既要皮質堅硬,抵擋得了那些帶刺的毛球,還不能太厚重,更不能磨腳。眾多的名牌靴子都在“克瑞格標準”前一敗塗地,只有這雙我僅穿過一兩次的冬靴被我帶上征程。 
    對於我精心挑選的結果,克瑞格只是點了點頭,算我勉強及格。能不能抗紮,得到了野外才知道。
    不大一會兒,另一位嚮導特雷也來了。他端著一杯咖啡,面帶微笑。他挺拔的身形配著古銅的膚色,一看就是長期從事戶外運動的健將,跟一副富態樣的鄰家大叔克瑞格形成鮮明的對比。由於疫情的緣故,特雷失業了好長一段時間,最近剛找到一份工作。他只能週末才有空。而且他還是四個孩子的父親。他一看到我就表示抱歉,說他在下午三點之前必須離開,因為他要帶小兒子去參加比賽。 
    兩人都沒吃早餐。我把安姐和張勤大哥分裝好的早餐遞給他們。對他倆來說,這就是一趟普通的徒步而已。但是對我們來說,這次探險將是我們拍攝的紀錄片《我的58位叔叔》中極重要的一幕。我和C導為這次拍攝籌畫了九個多月。
    這是一趟只能成功,不容失敗的拍攝。頭天晚上,C導不顧勞累,已經跟隨三名志願者去了大角山下露營。他要把拍攝線路提前走一遍,還要拍攝夜晚的星空和清晨的日出。我的任務則是負責把一隊人安全地帶到那片無人區,交給兩位美國嚮導;完成所有任務後,再安全地把他們帶回來。 
    克瑞格的車上只有兩個座位。攝影師S上了他的“戰馬”,安姐夫婦和馮總坐上了我的“途銳”。迎著朝陽,我們向大角山出發了。
二、 一諾千鈞
    下了高速公路沒多久,就進入了大角山荒原。大約是怕我們掉隊,克瑞格還編了個隊,他的戰車引路,特雷的車墊後,把我的“途銳”夾在中間,一路向著大角山進發。 
    一段大約三英里的土路開得塵土飛揚。進入荒野後,根本沒路,我只能跟著克瑞格的“戰馬”前行。可是“戰馬”能輕鬆碾過的大坑,對我的“途銳”來說就是一個挑戰。我只能儘量繞開。有那麼幾次,顛得夠厲害,後排的安姐和張大哥幾乎跳了起來。新車被如此“蹂躪”,我暗自心疼。 
    馮總坐在副駕上,心情難以言表。快七十的人了,要跟我們走這麼艱苦的一趟,我擔心他吃不吃得消。我們這次要去尋找的墜機現場,是他的親舅舅范紹昌78年前犧牲的地方。 
   昨天在採訪克瑞格的時候,他從空難資料庫裡調出了范紹昌當年的失事報告,已經為我們做了細緻的解讀:1945年3月14日晚,中國空軍學員、中尉范紹昌駕駛一架飛機,從鳳凰城的盧克機場起飛,執行一次長途夜間訓練。這時的他已經飛行了260個小時,快接近高級訓練的尾聲了。不過,他夜間飛行的時間只有8個小時。可能這是他執行這次夜間飛行訓練的原因。 
    當晚大約10點多鐘,也就是他起飛後沒多久,他的飛機就從雷達上消失了。從記錄來看,當晚共有三架飛機從盧克機場起飛。第一架比范紹昌提前三分鐘起飛,第三架在他之後三分鐘起飛,唯獨范紹昌的飛機突然失去了蹤影。令人提心吊膽的一夜過去後,盧克機場派出兩架飛機尋找。不幸的是,其中一架美國飛行員駕駛的飛機又失事了。在接下來的幾天裡,盧克機場前後派出過20多架飛機尋找范紹昌和他駕駛的飛機,均不見人、機蹤影。
    那年3月20日,也就是出事後一個星期,范紹昌的遺體和墜毀的飛機終於在大角山下被發現。從現場慘烈的程度來判斷,他的飛機幾乎是以全速撞向地面,飛機的裂片散落在山谷裡…… 
    范紹昌的遺體後來被安葬在德州布裡斯堡國家公墓。他犧牲時年僅24歲。
    馮總這次是帶著全家人的囑託,來探訪大舅犧牲的地點的。 
    他從未見過大舅,卻聽母親講過很多大舅的故事。母親回憶起當年無比疼愛她的這位大哥,總是滿懷深情。她說,大舅從小就聰明過人,她常跟著他一起出門騎馬,從無錫到惠山;他還常帶她去趕集。集市上常有套圈圈的遊戲,那是小孩子最喜歡的遊戲。套中一個圈就可以得到一塊糖或小獎品。范紹昌一套一個准,以至於攤主後來堅決不肯讓他再玩這個遊戲了。家鄉的人還記得,這個叫范紹昌的男孩子還會說評書呢。 
    范家是吳錫堰橋的殷實之家,甚至可以說是當地首富,擁有不少田地、房產。范紹昌是家中長子,馮總的母親是范紹昌的四妹。他們的父親行醫多年,是個開明鄉紳,深得民眾敬重。由於家中女兒多,他一度想開個女子醫院,但是因為戰亂,沒有開成。他在日軍一次轟炸無錫的時候受了傷,後來不幸去世。國仇家恨,讓年輕的范紹昌毅然從軍。他瞞著母親離開了家,去了上海。在那裡,他又遇到幾個和他一樣,想從軍報國的青年。他們一起,從上海走到武漢,後來又報考了黃埔軍校。他畢業於黃埔軍校第十八期,後來又加入中央航空學校,成為16期第七批赴美受訓的空軍學員。 
    馮總的母親生前最大的願望,就是找到大哥的墓地在哪裡。這個心願他幫母親實現了。2019年5月,他隨李安大姐帶領的一批中國空軍學員的家屬,第一次來到德州布裡利斯堡國家公墓。他的大舅范紹昌的墓碑就在那裡,與李安的二叔李嘉禾和其他50位赴美受訓過程中犧牲的中國空軍學員長眠在一起。 
     那一次,馮總隨親友團在鳳凰城拜訪了克瑞格。克瑞格客廳的櫃頂上陳列著一大塊飛機殘骸。30年前他第一次找到空難現場後,把這塊殘骸搬回家,做了一個紀念。馮總得知那是大舅范紹昌墜機上的殘片時,心情激動。而克瑞格也沒想到,30年後,他竟會見到那位犧牲的中國飛行員的家屬。克瑞格當即從大塊的飛機殘片上掰下巴掌大的一小片,簽上名,送給馮總做紀念。克瑞格還答應他,下次,一定帶他去墜機現場。 
    一諾重千鈞。儘管克瑞格還沒有走出喪母之痛、生意也沒顧上打理,他還是精心為我們設計了這次探險的線路,並親自帶領我們去探訪墜機現場。
三、“烤驗”
    克瑞格和特雷為我們選的停車點在一條水渠邊。昨晚帶著C導來露營的自願者大頌的車也停在這裡。
    我的車還沒停穩,手機就響了。是C導,他拍完昨夜的星空和今晨的日出,相機的電池就耗得差不多了。他想回到車上取充電寶。沒想到走迷了路。正在疑惑之際,他看到遠處揚起的塵煙,猜想可能是我們到了。為了節省體力,他決定原地等候。 
    他只帶了一瓶水,已經剩下不多了。 
    克瑞格要求每人至少帶六瓶水。於是,我把三個人的水和午餐都裝在背包裡。攝影師S抽走了三瓶,塞進他的攝影包裡,給我減輕了一點重量。我又往包裡塞了一盒清涼油。沒想到這小小的東西後來派上了大用場。 
    走過小橋,爬上一道土石鬆動的堤壩,大角山赫然橫亙在眼前。 
    荒野茫茫。枯黃的荊棘一篷接一篷。高大的仙人掌散佈其間。特雷用望遠鏡探索了一遍原野,沒有發現C導在哪裡,於是加快了腳步。我緊跟其後。 
    此時已經快上午11點了。清晨還算舒適的陽光,此刻照在身上已經灼熱,讓人不斷冒汗。我很快就幹掉了一瓶水。 
    今天最大的考驗不是行路難,而是高溫。11月初的鳳凰城剛剛走出盛夏,“秋老虎”還在發威。今天的天氣預報說,氣溫會達到華氏九十多度,也就是攝氏三十七八度的樣子。預計等我們走到墜機地點的時候,已到正午。在直射的陽光下,無論是監視器還是相機的顯示幕,都難以看清楚畫面。無論如何,今天這場拍攝都是一場嚴峻的“烤驗”。 
    又走出大約半英里後,特雷再次用望遠鏡搜索,終於看到C導正在一棵孤零零的仙人掌樹下。等我們走近,才看清為他遮蔭的那棵仙人掌竟然有二米多高,堪稱“樹精”。曠野裡找不到一棵樹可以遮蔭,只有它窄窄的影子,權且可以擋一下毒辣辣的日頭。 
    走完了第一個一英里,我已經汗流夾背了。克瑞格說,這還是最容易走的一段路。再往上走,地勢漸漸升高,亂石深草,更加難走。他建議休息一下。 
    克瑞格沒閑著,而是找了一塊石頭,把一個水瓶放在旁邊,說返回的時候可以喝。我覺得他這一招簡直太聰明了。沉重的背包已經把我的雙肩勒疼了。於是也從背包裡拿出四瓶水,也放在石頭邊。我想,回去的這一英里我們攝製組三個人有四瓶水,怎麼著都夠了。 
    不遠處有一個大大的水泥蓋板。克瑞格說,那下面是一個蓄水池。存儲的水是供動物喝的。 
他一說到動物,我就有點緊張。 
    “什麼動物?會有狼嗎?”我問。
    來之前,我最擔心的就是遇上狼等野生動物。我發現網上有資料說,從1998年開始,亞利桑那州人工引進了墨西哥狼。到2006年的時候,已經發現了60只,分成好幾群,云云。都說狹路相逢勇者勝。我到時候肯定是沒有那個“勇”的。 
    克瑞格笑著說:“我還沒有這麼幸運,在這裡遇到過狼呢。響尾蛇倒是見過。” 
    除了狼之外,響尾蛇是我的另一怕。對於我的擔心,特雷曾在郵件裡寬慰說,在他過去20多年的野外露營經歷中,見過很多響尾蛇,“但它們並不具有攻擊性,通常會朝著另一個方向爬去。不過,它們的尾巴突然發出的沙沙聲還是會讓你心跳加速!” 
    對克瑞格和特雷這樣的專業戶外探險者來說,在野外遇上野生動物是很正常的事。可是我一腦補那種場景,總是嚇得腿軟。 
    “走吧。上山。”克瑞格一轉身,又走在了最前面。 
四、 “泰迪熊”迷魂陣
    馮總拄著登山杖,穿越在草叢中。我忍不住琢磨他的黑色背包裡都背了些啥。但我很快就自顧不睱了,因為我們儼然闖入了“泰迪熊仙人掌”布下的“迷魂陣”。 
    剛上山時,克瑞格就指著一叢毛絨絨的仙人掌類植物,提醒我們:“這就是我說的‘泰迪熊仙人掌’, 千萬別碰,也不要踩它的果實,一沾上就麻煩。”
    這就是克瑞格要求我們穿皮質登山靴的原因。他早早就在郵件中提醒過,這種會跳的仙人球可以長到半人高,它結一種像獼猴桃一樣大小的果實,渾身帶刺。只要輕輕一碰,它就會彈起來。一旦它附在身上,你無法用手去弄掉,因為太多刺了。克瑞格建議我們帶一把結實的梳子,或者一把小鉗子,來對付這種“泰迪熊”。那個郵件我複習了多次。我可不想被紮成一隻仙人球,還真帶了一把牛角梳。可惜忘在了車上。 
    我們小心地繞過一叢又一叢“泰迪熊”。起初,每繞過一處“泰迪熊”,我們還互相提醒一下。漸漸的,提醒的聲音就沒了,因為“泰迪熊”太多了,每個人只能自求多福。 
    荒野上什麼都不長,好像專長這種“泰迪熊”。有些死掉的“泰迪熊”黑乎乎的,倒伏在草叢裡,像條蛇;有些還保持著樹的形狀,像垂而不死的怪獸。 
    突然,我聽到 “啊” 一聲慘叫,回頭一看,是攝影師S。他全神貫注在拍攝,誤踩了一隻“泰迪熊”果實,魚鉤刺瞬間就鑽透了他的運動鞋,紮進肉裡,痛得他直咧嘴。他只好放下相機,找塊石頭坐下,脫了鞋襪,抱著腳拔刺。 
我一不留神,也踩到了一個。好在沒有紮進肉裡,冬靴替我擋了!
     “泰迪熊”簡直多得讓人防不勝防。張勤大哥突然手指上也被紮了一個,像戴了一個碩大的刺球戒指。克瑞格拿出一把鑷子,小心地將它摘下。 
    我後來讀到一段文字,描述這種在美國西北荒野和墨西哥北部廣泛分佈的“泰迪熊仙人掌”的特性:“它們巧克力色的莖和毛茸茸的金色手臂,讓它們看起來比其他沙漠居民更為友好。它們喜歡成簇的生長,像沙漠中的小社會。它們是沙漠中日出與日落的觀眾。如果它們看起來在等待著什麼,那就是你。你無意中觸碰到它們眾多的‘手臂’,你就成了‘泰迪熊仙人掌’的傳播者。對你這樣的人肉順風車,它們鐵了心要跟定你,到別處紮根。“ 
    事實上,荒野裡還長著其他各種形狀的仙人掌,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在這上山的兩英里路上,我把這輩子都沒見過的各種仙人掌、仙人球、仙人樹都見識了。 
五、山谷裡的祭奠
    安姐一手抱花,一手拄登山杖,一步一步往山上走。一紅一白兩束鮮花,隨著她邁出的每一步,接近山麓。
    臨行前,安姐的腰疼犯了,膝蓋也不給力。可是她還是咬著牙,跟先生張勤一起,雙雙從加拿大飛到鳳凰城,與攝製組匯合。我能下決心做這部紀錄片《我的58位叔叔》,也是因為安姐說的一句話深深打動了我。2018年,她找到二叔李嘉禾在德州的墓碑時,看到圍繞在二叔周圍的,還有50多個中國空軍墓碑。她對著那些墓碑說:“你們都是我的二叔。我找到了我的二叔,我也要幫你們找到家人。”那些舍家為國的年輕人,那些渴望著重返祖國、駕機殺敵的年輕人,何嘗不是我們所有人的“二叔”! 
    花是安姐頭天晚上買的,一直插在水裡。為了不讓兩束花在烈日下蔫得太快,她早上出門前,還在包花的塑膠袋裡裝了一些水。 
    為了讓馮總完成這場對大舅范紹昌的祭奠,我們設計過多個方案。可是出於安全考慮,這片曠野上一點火星都不能有,我們能做的,就是在烈士遇難的地方,獻一束花,灑一瓶酒。細心的志願者大頌和另外兩位朋友頭天晚上已經把一瓶北京二鍋頭帶到了營地。 
    穿過“泰迪熊仙人掌”布下的迷魂陣,再往山腰走,一步比一步難。一會兒要下到乾涸的溝裡,一會兒又要攀上大石頭,在亂石中間尋找可以落腳的地方。我漸漸追不上克瑞格和特瑞的節奏了。 
    驕陽此時已經直射頭頂,背包中的水很快轉化成了汗珠。我意識到水可能帶得不夠,於是告誡自己要省著點兒喝。 
    忽然聽到前面傳來一陣拖拉金屬的聲音。抬眼一看,原來是兩位嚮導發現了第一塊飛機殘片。馮總激動地趕過去,拾起那片殘片,邊看邊說:“這是我舅舅飛機上的啊。”克瑞格告訴他,從這個地方開始,一直往山腰上去,沿途的飛機殘片會越來越多。 
    志願者大頌他們昨晚把營地選在了半山腰,正好俯瞰這片山谷。我遠遠地辨認出他的帳篷,相信他也看到了我們。大頌這次自願擔任我們的航拍師。不一會兒,我們頭頂出現了一架無人機。 
    果然像克瑞格說的那樣,越往山上走,飛機殘片越多。目力所及,我看到大片大片被高溫和撞擊擠成縐紋紙似的機身、機翼殘骸。堅硬的金屬在猛烈的撞擊和高溫的融化下,擠成了縐紋紙似的碎片;埋沒在草叢中的渦輪發動機還能辨識出形狀,只是已經鏽跡斑斑;兩隻黃色的氧氣瓶散落在坡上,相距不遠。有那麼一刻,我不敢相信我已真真切切的,置身在80年前的墜機現場。
    我拾起一截金屬杆,請克瑞格辨認。他說,可能是飛機的操縱杆。我默默地把它放回原處。 
    時間已到正午。我們決定在最大的一塊殘骸前,祭奠英烈范紹昌。 安姐把一紅一白兩束花敬獻在那片殘骸前。
馮總從黑色的背包裡拿出一個相框,放在那處殘骸前。照片上的范紹昌年輕而英俊。他的生命停留在1945年3月14日這一天。還有五個月,中國的八年抗戰就要勝利了。 
    曠野無風,驕陽似火。馮總對著殘骸說道:“舅舅,我是您四妹的兒子馮忠,我代表全家來看你了……” 他打開了一瓶“二鍋頭”,把酒灑在飛機殘骸周圍。 
    四野無聲。這是78年來,大角峰下第一次出現范紹昌的家人。特雷很動情地對我說:“給我一萬年,我都沒想到,有一天,我能把這位飛行員的家人帶到墜機現場來紀念他。” 30年前,他第一次來這裡探險時,看到滿坡的殘骸,就忍不住猜想,這位遇難的飛機員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今天,這個心中的謎終於得以解開。
    我仰望大角峰,它山形陡峭。在它南面,也就是我們來的方向,一馬平川。我想像著在78年前那個夜晚,是怎樣一場石破天驚的撞擊發生在這裡,而在那之後的70年裡,遠在中國的范家又是如何懷念著那個當年悄悄離家參軍的孩子,而他自從離家,就再也沒有回過無錫堰橋。 
安姐摘下了太陽帽,行了三鞠躬禮。她的一番話,道出了我們全隊人的心聲:
     “范紹昌叔叔,我們終於找到您了。希望您的在天之靈能看見我們,知道我們今天在這裡祭拜您。這也是經過我們的美國朋友、中國志願者、攝製組、鳳凰城的志願者一起努力,才來到這裡。感謝大家。我們不會忘記您的。希望您安息。” 
    從1941年10月到1945年8月,一共有866位經過挑選的中國空軍學員赴美受訓。範紹昌是他們中間的一位。他們先後在亞利桑那鳳凰城周邊的幾個機場接受飛行訓練。大多數飛行員學成歸國後,駕機藍天,痛擊日本侵略者。但是有58位在訓練過程中犧牲,他們像尚未飛上藍天卻突然折翼的雄鷹,被永遠留在了離家萬里之遙的地方。跟他的戰友們相比,範紹昌是幸運的,畢竟他的家人最終知道了他的下落。至今,還有20位中國空軍學員的家人沒有找到…… 
六、 最後半英里
    克瑞格計畫在日落之前,帶我們回到約三英里外的停車點。我們離開墜機現場的時候,已是下午三點。 
    在無遮無攔的日頭下烤了五六個小時,我帶的能量棒全都烤化了,我也快曬蔫了,盼望儘快回到車上。
    沒想到下到山麓,剛踏上略略平坦一點的砂石路,看上去最體格最壯的攝影師S突然喊了一聲“腿抽筋了”,就雙腿一軟,毫無防備地倒在了地上。
    眾人慌忙給他按捏雙腿。我“奢侈”的用掉大半瓶礦泉水,給他擦額頭擦臉。突然,我想起了包裡的清涼油,於是給他塗在太陽穴上。折騰了好一會兒,攝影師S終於可以站起來了。張勤大哥二話沒說,把那個沉重的攝影包背在了自己肩上。我把最後一瓶含電解質的水給了他,把一直拄的登山杖遞給了S。高大的他試著走了兩步,覺得還行。好在,已經是最後一英里路了。
    C導問我還有沒有水,我搖頭。我的背包裡的十來瓶水全部喝光了,只剩下了空瓶子。折騰了一天,他也累得夠嗆。我接過了相機。 
    這時,驕陽的暑熱已經開始消褪,夕陽的金色把原野塗抹得燦爛輝煌。可是,我顧不上欣賞壯美的大漠落日。太陽穴開始隱隱作痛,雙腿也變得僵硬。返回的路好像永遠也走不到終點。我有點撐不住了。
我告訴自己,絕對不能倒下,絕對絕對不能倒下。這是最後的半英里。翻過前面這道土堤,穿過小橋,就可以回到停車點了。 這一趟探險和拍攝就圓滿收官了。
    好不容易走上土堤,我遠遠地看到克瑞格和大頌他們已經回到了停車點。此時,我的戰靴也好像失去了抵擋礫石的效力,土堤上的石塊把雙腳硌得生疼。
    下堤壩的時候,幸虧有三角架可以支撐,沒有從高坡上一滾而下。 
    我終於走回了停車點。如果再往前多走一步,我肯定就栽了。克瑞格此刻坐在“戰馬”的車廂裡,像個國王一樣,手裡高舉著一盒椰子水。他招呼我過去。 
    我的天,他就早回來一會兒,竟然就開上露天派對!
    他指著車廂裡一字兒排開的各種冰鎮飲料,從椰子水到雪碧,要我隨便選。這還不夠,他竟然還有一盒巧克力,每一粒都保持著精美的形狀,完全沒有被高溫融化! 
夕陽下的克瑞格大叔神采飛揚,完全不像剛從野外探險歸來的樣子。大角山在他身後,已是一道小小的山梁。他望了一眼暮色即將降臨的原野,說道:“我決定不關閉‘人類空難研究網’了。”
原創Susan2020 英美故事 2024-02-09 06:49 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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