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十四航空隊23大隊75中隊 陳炳靖

二次大戰中空襲越南海防遇難記

一、承繼“飛虎”隊徽的第75中隊

        美國第十四航空隊在中國戰場作戰半年之後,才邀請我國派遣飛行人員參加該航空隊,以取得使用美國戰機作戰經驗。我國航空委員會遂派遣,驅逐及轟炸飛行員共計二十四人,其中轟炸中國隊員十二人皆為八至十期轟炸科的學長。驅逐的中國隊員以官校十二期第一、二兩批留美畢業返國作戰的人員為主,十二位同學全分到二十三戰鬥大隊,二十三隊有三個中隊,分別為七十四、七十五、七十六中隊,每中隊各四人。(當我告訴陳老美國B-24重轟炸大隊也有中國飛行員時,陳老告訴我並不知道有此事。)

        因為,我們從印度試飛P-66並飛行返國後,即編入第三大隊及第四大隊參加作戰任務,三個月後又調至十四航空隊馬上就加入戰鬥,又與該轟炸機大隊駐防不同基地,所以一直不知道重轟炸大隊也有中國飛行員,直到我告訴陳老之前也訪問了官校八期轟炸科的烏鉞上將,他就曾在美十四航空隊308重轟炸大隊425中隊服務,才知道重轟炸大隊也有中國飛行員。

(圖左:空軍官校第十二期的陳炳靖,服務於美十四航空隊二十三大隊七十五中隊,夾克上為世界最有名的第二十三大隊徽及中印緬臂章。 陳炳靖伯伯現居香港。)

        二十三戰鬥大隊有多位的隊員是來自前美國A.V.G志願隊,作戰經驗非常豐富,美國政府為紀念“飛虎隊”而批准第十四航空隊二十三大隊的七十五中隊,繼承“飛虎”隊徽。

        七十五中隊自成軍開始就表現高昂的鬥志,日機損失慘重,日本空軍曾經兩次派偵察機至湖南零陵上空投下用英文書寫的“挑戰書”,指定在某時某地來場空中決戰,日空軍的目的乃以兩倍以上戰機數量企圖殲滅美國在中國的新興空中武力。中隊長知道了正確的來襲時間及地點,就研加計畫如何讓這些“蠢貨”,來得了回不去。當日,就在日機前來的半途中,搶先占好制高點,並利用太陽光做掩護對日機俯衝攻擊,那次可是空中的大屠殺。

(陳炳靖和美國七十五中隊 Goss少校中隊長合影)

        我是編入二十三大隊七十五中隊,以知此隊之歷史,所以深感榮幸能與他們並肩作戰。我們報到時,本中隊已有擊落四十餘架日機的記錄〈包括中隊長GOSS少校擊落五架,HENDERSON上尉擊落十三架〉。因戰鬥任務繁重,往後的戰役中,美方隊員也損失很多,而隊上的中國隊員蔣景福和王德敏兩人,也於本中隊駐防湖南零陵及雲南昆明時空戰殉國。自我遇難後,同學黃繼志也在一九四三年十二月,掩護美機炸廣州天河機場發生空戰中彈墜落殉國,分到隊上的四個同學戰後只剩下我一個。

        由於最近本航空隊的B-24轟炸機在無戰機掩護下轟炸越南海防港,被敵擊落五架,十四航空隊下令以後出擊必須有戰鬥機的護航。本中隊第一次接到至中國境外掩護轟炸機的作戰任務,並為P-40特別裝置副油箱以增加航程。並接到上級的指示:「將來飛到越南作戰,不可攻擊法軍戰機,以搖翼(三或四次己記不清),為友好暗號後離開。」越南的法國人是維琪政府下的殖民地官員,己和日本政府訂有協防協定,但法軍表面與以日本合作,實為盟軍之友。在當年,美國及盟友都不稱日本人為Japanese而都稱做“JAP”來戲稱日本人。

二、中越邊境深山峭崖絕境逢生

        某一晴朗的早晨,本中隊十七架P-40(中國空軍只我一參與),與兩架P-38首次出國掩護二十一架B-24轟炸機,自昆明起飛往越南,成功轟炸海防港的敵人船隊 及倉庫(旨在阻止敵人進攻雲南的企圖)之後,返航途中遭敵機零式機三十餘架的攔截,發生空戰,在一陣的爭取高度後,我終於有機會攻擊左下方一架敵機,打得它冒出濃濃的黑煙但仍在飛行,為確定它是否墮落而追踪,(其時此敵機已不行了,早該回頭,但當時多呆了一下),雖也曾回頭查看左後方並無敵機,放心不少,卻沒注意右後上方,突然座艙中彈,我立即推桿俯衝脫離戰場,再回頭看才發現後右上方兩敵機還在追踪,我即加油向北飛行,並檢查身體及飛機情況,敵機爆炸性的子彈射中了我後右座艙罩上爆炸,其碎片擊中座椅背後的保護綱板,反彈射入我右肩背部,再進入右臂前部,當時完全不知受傷,仍繼續飛行,但飛機出問題了,飛行至近邊境,尾部出現白煙,逐且漸漸擴大,我知道是引擎的散熱系統中彈了,冷凝表正在快速的下降,立即減速,以免發動機爆炸。情況使得我必須要跳傘快速離開飛機,我對於跳傘並不會感到恐懼,當接近雲層時,想立即越出座艙(害怕在雲層中視線不明而撞山),但右臂無力,又墮回座艙中,再以左臂越艙跳出,但右手無力拉開傘扣,遂以左手來拉開傘扣,傘打開後己穿下雲層,此時始知右肩受傷,亦聽到墜機的巨響。

        現才回神注意自己的處境,往下看所見之處全是叢山峻嶺和顏色深淺不同的綠色森林,經過一陣踫撞及枝葉的折斷傘帶拉扯聲中,靜止了下來,睜眼一看,降落傘覆蓋在一老樹頂部,身吊空中,腳正好可踏在一離地20餘呎的橫枝上,為保存傘背袋的救生用品,以左手拔刀割斷傘繩,身軀直墜,雙腳一軟夾不住橫枝,反而側身倒墮落地,當場昏了過去,也不知昏迷了多久醒後,發現墜落處遍地枯葉層積足有一尺厚,具彈性,否則,非重傷即喪生(註:企圖沿橫枝爬至樹身落地乃錯誤的判斷,應垂直身軀下墜,才可減少受傷)。救生刀也遺失不知丟到何處了,檢查傘袋內救生品只有消毒液一小瓶,巧克力一小塊,救生釣漁的漁具一組,防蚊網,但最重要的醫療藥物並沒有在內,很失望;右臂膀穩穩作痛,遂以消毒液撒向傷口,休息片刻,觀察了一下地形,遂選擇沿一小溪岸邊下行,從沒有接受過有關叢林救生的課程,一路上小心注意蟲蛇,並沒注意走動時野草生長顏色的不同,當踏上一葉狀草堆(實為洞內草籐的頂部),身體突然像是踩空了往下墜,跌落一滿佈草藤的沿岸洞內,在草籐中翻滾落在溪底上,幸無受傷,真是危險重重,惟有沿溪底下行,不久走到已有溪水處,想是枯水期間,看到了突出的溪石上有兩具中型野獸的骨頭,看了心頭發毛,眼見天色己暗,當夜就坐在水洞中過夜,此時才發現放在腰部槍套內的手槍也不見了,防身的刀槍都遺失了,真使人發愁,一夜無法好好安眠。

        第二天,在樹叢中前進,沿溪岸下方行,發現小溪流的終端為峭崖,下方對面為山林,溪的一邊為山峰的山坡,另一岸為樹林密布的山坡,山坡邊緣皆為百呎峭崖,此路不通,遂決定沿溪底邊重返掛傘的老樹,向與溪相反的圓石斜坡下行,多方的嘗試以求下山之道,料想不到下方皆為深坑,重返第一晚棲身之處,洽途到處尋找不到遺失的刀槍。夜至,躲坐在乾洞內過夜,抬頭仰望不見天日,耳中穩約聽到遠處傳來野獸的嘶吼聲,內心中充滿了焦慮與不安。

        第三天,清晨至上溪岸巡視對岸山峰的山坡,看到一農婦抱幼童站在石塊上,喜極,立即登上山坡,但無人影,重返原地,再望山坡,農婦仍在,遂再度登山,僅樹林而已,此事一連發生兩次,我相信決非我眼花而是看的清清楚楚,莫非是孤魂野鬼嗎?想到此事心中一陣發麻,又返回原地因太疲乏而倒睡,醒後再望山坡,並無農婦(戰後據醫生的解釋,我因流血過多,神志不清,又渴望尋找人類而產生的錯覺幻象,並非鬼影)。

        此時發現對岸一黑洞,洞內有黑影在移動,時近黃昏,立即選擇距峭崖10呎左右的小樹,背樹而坐,將近午夜,聽到附近的草叢中有動物走動的摩擦聲,嚇得我立即奮力爬上小樹的兩枝交叉點,此時背部感到一股熱流,我知道是己結疤的傷口破裂,但無暇顧及此事,為阻嚇野獸的接近,我發出怒吼聲,大吼大叫,同時也為自己壯膽,約兩小時後,雙腿麻痺,站不住了,不得不爬下來回到地面,心跳加速向前方查看,才回過神。不久,看到兩個青光球,先後自山坡滾下墮落峭崖,我以為這就是古人所稱的「鬼火」,但發現身邊地上有少數螢光蟲互抱,頓悟青光球的產生,真是度日如年。

        第四天,沿峭崖傾斜頂部下行是唯一的生路,而且野獸不敢接近,不久到達一較寬的溪流,左岸遍佈人高的枯草,終於看到了陽光,飽飲溪水後,脫下飛行靴裝滿溪水,進入左岸的枯草區,見到草底部約有三呎高二呎寬的小徑,立即彎身登山,希望身處高處,瞭望選擇下山的途徑,由於太陽曝曬高溫,飲水用盡而無法忍受,遂作罷(我相信此小徑,顯然是野獸在夜間低溫時,下山坡至峭崖旁的低溪岸邊飲水的途徑),仍沿峭崖頂部下行,當夜棲身在空身的老樹內,渡過最舒適的一夜。

        第五天,步行不久,發現峭崖為急斜坡所替代,此時將近午時,發現前方為直角但寬約六至七呎的岩壁,右為急斜山坡,岩壁下十餘呎處為一同寬度的平面岩石,長約二十餘呎,再過去就為平坦山坡,到此結束以無路可行了,面臨絕境唯有往下跳到下面的小塊能落腳的岩壁上。五日來,只有靠救生包那塊巧克力,體力也沒了,深恐跳下時滾動的身驅而向左方的急斜坡墜落,苦惱地席地而坐,傷心失望,生命是否以到盡頭。

        休息片刻再打起精神,經細心視察岩壁狀況,突然發現兩條樹根沿著岩壁下垂至半空,此為唯一的希望,立即緊握樹根慢慢往下降,背部又感到熱流(傷口再次的破裂),但安全著路,前行不久,右方為寬濶的山坡,可見陽光,同時看到一高的香蕉樹長了成串香蕉,喜極,以左肩依不同方向推動搖動,樹倒地後,但巨型野蕉堅硬,以石擊破,空心昧苦,失望之餘,當夜棲身在老樹的空身內。

        第六天:今天吞下最後一少塊巧克力,又兩天無水飲用,首次感到飢餓,步行不久,擇一草堆內休息,忽然聽到地回面傳來摩擦聲,立即起身,見到一散髮赤裸,下掛一小塊獸皮的野人,迎面而來,驚喜交集,又怕野人對我不利,立即以左手指腰的子彈帶,再作手槍狀,口發出“砰砰”聲,以阻嚇野人的攻擊,可惜看出他的表情的驚慌,更勝於我,全身發抖(爾後才領悟,我自己散髮,面部被枯草割傷而留下斑斑的血跡,全身髒亂,相反地,他也視我為野人),我以各種語言表達均無用,遂以手勢表示下山食飯。也許他了解了突然向南步行,我緊跟於後,從他的背上可見掛一把完全生銹的尖刀,當涉水渡河時,我發現他右腰掛一草袋,裏面放著黃黃的玉蜀黍粒,立即伸手抓出一把晒乾的王蜀黍,連吞三把,嚇了他一跳,但他也能頷會到我的飢餓,渡河後向東前進,他突然手指向一間以木柱支撐的草寮,我立即伏地視察前方有無敵人,十餘分鐘後確定沒有危險,我回頭欲向他表達救難之恩,但他己逃離無踪。

(註:據悉,此草寮為法軍哨站,附近數公里以內,人煙絕跡倘無野人指引,我當絕命於野獸密集的野林內。)

(三)法軍的營救及國際引渡

        我向草寮前進,引起了一陣吠聲狂叫後,一村婦出現在草寮的門口,我登上木梯進入草寮,向村婦用手表示食飯。她立即進入廚房。我細察室內,發現拄上掛一頂法式硬帽,一條軍毯,判斷此寮屋主人為法軍工作者,我狂吞一大碗稀飯後,靠近屋內中央的火爐沉沉入睡。

        突然聽到步槍上膛聲,見到法軍以步槍對準者我,我即解開飛行皮衣,出示內裡縫上的中美國旗血幅(Blood Chit),上面有數種不同的文字書寫「來華參戰 洋人全體軍民一起救護」字樣,法軍立即伸出友誼的手扶我起身,離開草寮,與在小路上等候的一驢隊法軍集合,並立刻為我穿上法軍軍服,同時發現我臂受了傷,臨時將右臂掛上繃帶固定在胸前,但無法軍帽,扶我騎上驢背,假裝成是隊中的一員,全隊十餘人向南前進,約一小時後,正好踫上了一小驢隊日本兵迎面而來,法軍低聲叫我沉著,前方法軍與日軍交談十餘分鐘後,我方繼價前進,但我心中知道情況不太妙,因為那小隊日軍沒有向前走,而是遠遠的跟在我們隊伍的後面。

        當夜住宿於小村落內,次日抵達法軍“河江”陸戰隊司令部,我住在法軍病房內,法軍盛情接待,人人都以V型手勢向我致意。醫生因我身體太弱不宜動手術,法國女護士每天微笑同我聊天,並清理己發 炎的傷口,約六、七日後,法軍通知我:「我國巴黎政府已依據國際公法將貴方引渡予日軍,我們相信日軍不會傷害你」。我提出強烈的抗議,法軍解釋:「法軍行動必須通知日軍,詎料日軍跟蹤本軍,今天發生此事定是那天我們護送時,而在狹道上與日軍相遇,無法掩護你的身份,現在我們也無能為力了。

註:(當寮屋工作人員聽到山中爆炸巨響(我的墜機)步行兩天去報告,法軍開會招集人手備糧食需時兩天,又北上步行了兩天,剛好第六天與我同時到達草寮,真可謂巧合。)

        日軍以卡車押送我到「河內醫院」的病房內,此時,我已開始連續三天發燒,越籍護士,每日兩次,以冰袋敷我前額,房內有操美語的白人有八、九人,我判斷為過去被擊落十四航空隊B-24的機員,相談下他們並不知第十四航隊有中國飛行員在此單位服役,又怕被我傳染,故集中在房的另一角落,但我仍告知他們,我在十四航隊的戰鬥大隊服役以及我的姓名,希望他們有生之年,能通知美國政府有關我在何地病故。

        第四天早晨,我已大至退燒,日軍以小車送我至河內機場的候機室,室內尚有一名美飛行員,交談之後,始知他是七十六中隊的Benjamin Stall少尉,日軍送我們登上一雙發動機的小型機,座前有兩名看守我們的日軍,少尉向我建議,自後攻擊敵兵,再行劫機,但我告訴他,我右肩中彈,高燒三天,全身乏力,他已領悟,遂作罷。當夜在廣州監獄,次日飛經台灣,再飛南京。

(四)南京敵人憲兵隊的地下囚室的飢寒交迫,審問和暗害。

        日憲兵每日供兩碗稀飯,並故意滲入泥土,我們只能飲碗面的粥水,以墩土地為床,飢寒交迫,日軍兩次押送我們至另一地點分桌審問,日本人問話幼稚,因他並為空勤軍官,問我飛什麼飛機(答:P-40)、是否裝六挺機槍(答:是!)、可裝多少加侖油料(答:不知道,可飛五小時),其問話口氣、態度惡劣,我亦挺胸作答,因仇恨勝於恐懼,我堅特自己為中國空軍。

        此時,我見到審問官桌上放著P-40資料,一條皮鞭,另一士兵持槍在我背後,我知道他們要對我不利,我就說:「所謂的日本武士道的精神應該是用在戰場上。」翻譯人員將此話翻譯後,審訓官也就並無行動。Stall少尉背後亦有一持槍士兵站立,我們(我和Stall少尉)被關在一個很小的地窖中,那地窖非常小剛好可容納下兩個人的空間,後部有一小洞為上廁所用,且地窖很冷,前方為鐵製攔桿,隨時有日憲兵看守,整整關了七天,真得是飢寒交迫,我們自己都不相信能活著走出來。

        第二次審問中,日本人問我何處受傷,我答稱“右肩”。次日、日軍送我至醫院,我以為他們是為我清潔傷口,但經日軍醫以X光檢查我的肩部後,遂即開刀包紮,送我回囚室,數日之後,肩部劇痛又發出惡臭,此時,我懷疑他們是借醫傷而暗害。 約六、七天之後,日軍押送我們至上海江灣美軍集中營。

(五) 上海江灣美軍集中營中急救重生

        到達集中營後,我己體弱得無法行動了,美軍安排我在病房內,美軍醫馬上為我消毒曾被日軍醫開刀的傷口,並立即夾出一塊花生大小的彈片給我看,他對我搖頭嘆息,此時我了解日本人藉醫傷於是開刀,但不取出彈片,又不敷藥,可見日軍的卑劣暗害行為。

        數日後,我感到神志不清,忽然自己在一傾斜的黑洞內飄遊向上,最後見到一片白色光茫,我以為在做夢。醒後不久,穩約兩位美軍站在我的床邊,我視力模糊而看不清他們的面孔,只聽到他們問我的血型為何,我答稱為「O」型,當天美軍醫以簡陋的輸血裝置為我輸血,隔日,又輸血一次,我間美男護士有關軍醫的姓名,才知道他是來自紐約的Dr. Edward Brown該男護士又告知我:「你能生存,實屬幸運,因為你全身的血量只剩下28%,一般人的血量低過32%,即將死亡」。再者,集中營中的戰俘人人骨瘦如柴,幸在廚房工作的兩位上士的血型為「O」型。

        據悉,此集中營內有美軍八百餘人(在Wake島被俘,包括Wright准將在內),另有意大利軍五百餘人(原駐防上海租界),日軍強迫他們出外勞役,在平地築成小山,以推殘戰俘的生命,營內醫藥乃由美國政府經日內瓦國際紅十字會轉交集中營,美軍醫告知我,等我康復後,取出另一彈片,約三週後,日軍入營再問我的身分,我仍堅稱為中國空軍。

        次日,Wright准將派代表通知我:「JAP將於明晨將你押送至南京」,並質間我:「你既然在美國軍隊服役,為何堅稱為中國空軍,因為JAP不以戰俘對待中國軍人。」,我無言以答,只答謝他們急救之恩。總之,我不願偽稱為美國空軍以求生存,而否定我為中國空軍的身份。

        我在美戰俘營關了三個多星期,由衛兵押上軍車離開此地,送往另一個人間地獄。

註:戰後依據“讀者文摘”的報導:「少數證實死亡而復生的人的經驗與我以為做夢在黑洞內飄游,再見到光明的經歷相同。」

        戰後,我曾呈請本軍總部致函美國駐台北大使館轉紐約的Dr. Brown表達感謝他於1943年在上海江灣集中營內惠予救命之恩。

(六)南京老虎橋監獄的人間地獄

        日軍將我押往南京老虎橋監獄,將我交予獄內自行管理的國軍戰俘總代表,但沒收我的手錶和皮夾克,突然人人面表驚慌,爾後我問他們何事,始知一日軍上士以帶刺刀的步槍,向我背後作衝刺狀,彼等勸我改變倔強的態度,以免受苦。

        獄內全係國軍戰俘約八百餘人,被俘空軍人員只有我一人,獄內共有十餘間大獄房,每間可居住百餘人,監獄設有總代表(高級軍官)一人,由日軍指定,另副代表一人,書記兩人,全獄內部由戰俘總代表,自行管理,由於日軍提供劣質食米,腐爛的大蔥和菜,由戰俘自行煮食,數量又不足,每人每餐只有一小碗飯食,日間又輪流外出勞役,醫藥全無,故每年死亡於飢餓及惡疾者,達兩百五十人以上。獄屋臭氣遍佈,獄友以稻草為床,宛如一人間地獄。

        監獄大門外鎖,獄卒每日入獄巡邏兩次,僅在首部作屋外巡邏,不敢深入內部,恐被惡疾傳染。曾有兩次,戰俘於埋葬獄友屍體時逃亡不遂,而被捕後,獄卒於深夜將逃亡者高吊在木柱上施刑,彼等慘叫哀啼,傅遍全獄,達兩個小時之久,日軍的獸性暴行,可見一般。

        總代表知道我有負傷在身,為我特設書記長一職,以免勞役,在書記室安置一鐵床,實因身體太弱,又安排一少年戰俘,協助我起床及飲食,而且分配充分的食物給我,但因體弱,我每日只需少量米飯(拿了三四碗的份量給我,我只吃一碗),剩餘的全給少年戰俘,爾後每六個月換一少年戰俘,以挽救他們的生命。

        有次一匹日本軍馬死亡,交戰俘掩埋,他們偷偷的切下一小塊肉藏在身上,回來後用火烤熟送來給我吃(手指長度大小),另外多次他們抓到的野貓或田鼠自己捨不得吃,也分送一些給我,一定要我吃下,我每次在吃的時後眼淚就不停的往下掉,因為他們自己也在飢餓死亡的邊緣,仍然表現捨已救人的精神。(陳老對我講述此事時語帶咽呃,眼帶淚光。)國軍戰俘(尤其是每屆總代表)對我的照料用心良苦,我一直銘感於心。

        有一次,我親眼看到一批四十餘人的國軍入獄,他們棉服胸前兩側均有刺刀穿孔,且帶有血跡,經打聽之後,我才知道此批國軍俘在戰場上有數百人,日軍要他們全都趴在地上,開始用刺刀往上身刺,每人被猛刺兩刀,此批人是沒有當場被刺死的,才押送來此,日軍的卑鄙暴力行為,可想而知。

        戰俘營中的日軍守衛中有十五名台藉軍人,日軍稱他們為「台灣僱傭兵」,其中兩人經常暴力虐待出外勞役的戰俘,其餘十三人表面中立,但私下表示同情。

        一九四四年底,我患病高燒,希望能在床上了結餘生,也自感欣慰。次日,深夜一國軍護理人員突然到我的床邊,低聲說明要為我注射藥物,也並不了解是退燒針還是消炎針,我問他何來此針劑,他說:「在台藉日兵中有一名曾為護理人員出身,已知悉你的病情,特偷取此藥物,請我為你打針,但萬不可外洩,否則他會被日軍槍決。」他連續數夜為我注射藥劑。由此可見台灣同袍,仍具有黃炎子孫的民族氣節,此乃歷史的鐵證。

        日軍的台籍翻譯官兩次進獄通知我:「皇軍願意為你治傷,但希望你負責訓練中國南京政府(汪精衛)的空軍。」我的答覆:「謝謝他們的建議,但我不能接受。」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二日,總代表通知我「日軍將於明晨八時釋放你和其他兩人出獄」,由於過去曾有釋放少數戰俘或押送至雨花台槍決的事件,均在八時。倘被釋放亦屬可能,因我乃由法國政府依照國際公法而引渡的中國軍人,並非日軍的俘虜。

        次日,八時敵監獄守軍少校主管,率領翻譯官,衛兵數人步入獄室,請我站在總代表室前,向我作90度鞠躬,低頭雙手獻上給我,過去被沒收的飛行皮夾克,翻譯官翻譯說:「你出去之後,請你的心擺正」翻譯官翻得奇怪?當時猜想:「憑你的良心,做鬼也不要報仇」的含義。日軍的恭維態度,出人意外,總代表等人,表情也驚異,我亦懷疑此乃日軍行刑前的一種禮貌忠告,同我一起將被釋放的兩位陸軍將官,也是一臉慘白,我們步出獄門,一部黑色轎車的司機請我們上車,但後方並無敵人軍車跟隨,離開監獄範圍之後,該司機自我介紹:「我名叫“陶然”,我是中國重慶國民政府派在南京的地下工作人員,我們早已獲得你們被囚的情報,特來接你們出獄」,我懷疑此司機如此大膽,顯係日方的人員而偽稱為我國的地下人員,可能送我們到其他地方施刑,我摸了一下藏在棉襖內的一小片玻璃,一旦被敵施刑拷打時,可用於割腕自盡之需,沒料到車駛至市內「六福飯店」之前,店內多人迎接,始知日本人終已於一星期前宣告無條件投降。當晚,“陶然”告訴我:「明晨我國先遣部隊將搭美軍運輸機,至北較場機場。」

        次晨,陶然駕車送我進入己無人守衛的機場,我登上一架C-46運輸機,美機械人員看我是個穿件破棉襖的負傷病人,令我下機,我說明係第十四航空隊服役的中國空軍,他們不信,但該機正駕駛出來查看發生何事,聽我說明後帶我到駕駛室測試我對飛行儀表的認識之後,他們立即熱心取出乾糧請我為我充飢,並請我簽字留念。

        當天飛抵湖南芷江基地,第五大隊同學前來迎接我,我已記不清他們的姓名。次日,何應欽總司令請我與他共進午餐,我請求他早日救出南京老虎橋監獄的國軍戰俘,他們都是在戰場上被俘的,包括防守上海四行倉庫的八百壯士的剩餘生存者三十餘人(據多年前被俘而生存的戰俘稱:「當時八百壯士共有一百二十 餘人被送進本監獄」)。我前後在老虎橋監獄被關了二十一個月。

        第三天總部派機送我至重慶,我向王叔銘副主任報告作戰經過及擊落敵機的空域地點以及被法軍引渡的經過。遂即前往汪山空軍醫院取出另一彈片,此時我的體重只80磅,左臂不能活勤。住院了四個月,始漸康復。但右手臂依舊無法提高,因此也斷送了我所熱愛的飛行,而轉入地勤方面的行政工作。

        美國十四航空隊証實了空戰那天,我確實擊落日機一架。爾後由航空委員會派人至醫院頒發給我獎金一筆和多枚勛獎章,獎章包括「一星星序」獎章。

十二期第一批留美學生合影,最後一排左三陳炳靖伯伯,被同期同學誤認為己陣亡。

        右臂的受傷後遺症,整整使我痛苦了三十多年,每逢天氣變化時肩部就痛苦萬分,找了不少中外名醫診療及復健,如今己好轉多了,手臂也能舉高一半了。

        身體雖然好轉了,但是心理上卻有一事經常困擾著我,當年跳傘落入深山中的情景,一直在夢中出現,在夢裡不是擱在懸崖上,就是困在深洞內或迷途在荒山中而找不到出路,驚醒時己一身冷汗。六十多年以來,此情此景至今在每一個月中,還是有幾次做到此惡夢,唉!也不知何時才能解脫此夢魘!

註:

  1. 當我在台灣時,因不知該台籍日兵的姓名,而無法尋找到他,以感謝他的冒險而救了我的生命,我一生為此深感內疚。
  2. 在台灣時據過去被囚的國軍稱:那兩名台籍日本兵惡徙,曾被國軍戰俘在高雄市內尋獲並擊斃。

(陳炳靖伯伯口述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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